100%

  ●文選(三)

  書札

  ·書札·

  報張子汝南書

  與張子汝南書

  謝汝南見訪並及汝東書

  閱「鈞天樂」小柬

  代莊茂才答周老師

  答家明標問鄉榜

  與蔡壽石乞題照影書

  話制藝,示及門

  話詩體裁,示及門

  與李孝廉石鶴(清琦)書

  代南北投諸紳士與邱仙根山長書

  與呂汝玉書

  與邱仙根進士書

  辭通志□□局與友人李雅歆君書

  與悅秋先生書

  借「長生殿」小簡

  還「長生殿」柬

  還「長生殿」傳奇,又借他本

  付「鈞天樂」與陳墨君書

  論「鈞天樂」,與陳墨君書

  與阿宗及門

  與施子芹小柬

  與悅秋先生書

  再與悅秋翁書

  復家韞岩孝廉書

  再與家韞岩書

  致「陸操新義」、「約章纂要」於悅翁

  與李雅歆君書

  乞梁鈍菴先生書「猛虎行」柬

  與蔡某書

  與林幼春書

  與林幼春書

  答林幼春談近事書

  與家煇石孝廉書

  再與家煇石孝廉

  與家其昌書

  與陳某書

  答報社書

  與林君

  與及門傅重輝書

  與家韞岩孝廉書

  與邱菽園

  三約詩會不果赴,戲與峻堂

  代施某呈「觀會日記」小啟

  與王箴君

  與王則澍

  ·報張子汝南書(丁亥臘月初十日草)

  昨讀來書,津津數千言,其於學問源流,洞若龜鑑。關、閩、濂、洛之遺緒,已覺胸有成竹;論顓孫子處,尤能貫串會通。弟讀之,不覺起舞;何意今人,猶有此等識見!讀書不具此胸襟,便如遊五都之肆,空手而歸;枉作一世人耳。誠從此專心肆力,自不患入德無門、登堂無階;清恪公家學,當在君處矣。

  但學問無窮,其進銳者,其退速;故聞道如曾子,猶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書」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古聖賢成就如斯,而恐懼者如此;可以省矣。語云:『走馬者不蹶於險而蹶於平地』;不恐懼故也。曾子曰:『而今而後,吾知免』。細會斯言,不覺毛髮竦然!以為曾子尚恐不免也,當今之世,天下滔滔而免者誰乎?惟不自知其不免,故不覺遂至於不免也。

  今日之冠儒冠、服儒服應小試者,縣有千人;應大試者,郡有千人。所言非「六經」不言、所語非「六經」不語,學校之事,可云盛矣。而其間奪巍科、登高第者,又指不勝屈;求其稍存義理,較異於庸流者有幾乎!是豈不聞道乎?不知恥故耳。誠使知恥,則讀書時將己所行者與之較,則必有怵惕難安者;行事時將己所讀者與之參,則必有汗顏無地者!如是而不日省一日漸至於聖賢之地者,無有也。故夫子告子貢曰:『行已有恥』;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竊謂孔門言「仁」,推之即「執中」之學;孟氏言「性」,擴之即堯、舜之道。乃所言者如斯,始知語不切,不足以起人;言不近,不足以覺世也。弟自顧於「恥」之一字頗不糢糊,然弟自審終非聖賢中人者。弟有可以入聖賢者三,有不可以入聖賢者亦三。可以入聖賢者,性地光明也、氣象坦易也、有過不諱也;不可以入聖賢者,多情也、多欲也、多愁也。聖門「情」與「性」並言,似可無大害者。然情流則性盪,弟之情非中節之情也。夫子告顏淵以放鄭聲,非所以防人情乎?至於「慾」之一字,則更有不可者。桓公內多慾而外施仁,功業雖美,終懷內愧!以雜霸之資,豈可以聞聖賢之道乎!若夫「愁」者,亦屬抑鬱無聊之寄。然愁深則傷樂,不可以語陋巷不憂之事矣。又況往日學為詩文,溺於蟲魚風月而不思返。繼思講求實用,則又慕為氣節經濟之事而不深求;其於宥密之功,未嘗用力。陳龍川云:『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異;原心於■〈耳少〉忽,較禮於分寸。以積累為上,以涵養為正。於諸儒誠有愧焉!至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化而出沒,推倒一時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於諸儒則有微長』。弟誦斯言,覺所得在此,所失亦在此也。

  抑又聞之,學問之事,貴能力行。講雖精而非難,行雖麤而非易。朱子以為知之之要,不如行之之實。故克伐怨欲不行厚,子尚以為難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端木氏尚非所及。謝上蔡別程子,一年始去,得一「矜」字。程子從學茂叔,不復馳獵;茂叔以為此心未死。嗚呼!學問之事,亦難矣哉。吾人無變化氣質之功,即使勉強支持,縱能耐久;倘一放,更不可收。如臨川遏水,崖岸即堅且固,而嘗有衝蕩之憂;一決,即橫流矣。力行之事,尚未可恃;況空言乎!

  有明以來,講學稍濫,往往有以高談而廁兩廡者;惟王陽明曾見實用。故顧亭林「論學書」有所謂「空虛之學」者,蓋指是也。本朝熊賜履尤喜談「心性」,於陽明之學攻之不遺餘力。所著「道統圖」以顏子以下為正統、閔子以下為續統、冉子以下為附統,當時以為武斷。嗚呼!學問之事,可不以切己求乎哉!

  近來士習之乖、教養之廢,百有餘年矣。朝廷非無良法美意,而壞之者有三:學政也、教授也、師儒也。學政以養士為職,即當以激揚為己任。乃顢頇疲■〈疒敝〉,虛文了事;僅以腐爛時文定去取,即不免「冬烘」之誚。其於獎勵後進、養育英才之事,更何論乎!國家以真求,學政以偽取,試士以假應;其不至胥天下而入於空疏無具者,幾希也!戰國之時,士之壞在「縱橫」;唐以下,士之壞在帖括。至今日,而又壞於腐爛之時文。既啟士以爭競之風,又開士以僥倖之路、長士以功利之心;習焉不察,目以為是:士品尚可問乎?然學政壞之,而教授興之;則壞於一國,猶可興於一郡也。乃今日之教官,視士為魚肉;今日之士,視教官為獄吏:胡安定蕪湖之流澤遺風,尚有存焉者乎?揣朝廷立法之意,豈不以此為多士師;乃此輩既以利為心而又與多士爭利,成何模樣乎!此教授之壞之也。教授壞之而師儒興之,則壞之於上,猶可修之於下。乃今日師儒惟以科場陋規相授受,其於君臣、父子、兄弟之大義即多不講,而又何論於明德、新民、修齊、治平也!士之學者惟以倖進為務,師儒之教者惟以巧宦為榮;學者、教者毫無一講求實用之人。然則戰國、唐以下之壞,尚有師儒以振之;而今日之壞,並無師儒以復之矣:其不至胥天下而絕讀書種子者,不止也。

  當此大壞之時,士生其間,苟有惕然難安之意、慨然有用之思,即為閒氣所鍾者。乃不幸上無育才之人、下無育才之師,又不幸困阨之、棄擲之;吾恐顛連無告、淪落無成,而斯人尚可賴乎?是又所望於一、二有道之朋,相與摩礪而激進之也。乃今日又多唯諾成風、容悅面諛,識有如君所言者。君來書云云,可謂深切矣!而猶有未盡之言,謂恐生隔閡之情、謂恐起猜疑之意;是何言也!以藥石而結讎仇者,此憸壬之人也。無論處而講學,不當阿合;即令他日立朝,猶當共相匡正,不可稍存形跡。故子謂「君子和而不同,平仲和羹之喻最為親切」。如鹽與梅,不同也;惟其不同,所以味和。若純鹽、純梅,成何味乎!又如和樂宮、商、角、徵、羽,不同也;惟其不同,所以聲和。若純宮、純商,成何聲乎!昔朱子與陸子論學,辨論不已,至移書相駁;似兩人不合矣。乃鹿洞講書,朱子最深許之。是知人之好護短者,中不足也。胡瑗、孫復一代大儒,乃因論經不合,至不相見;何不達乎!然兩人素未訂交,故不能無形跡;較諸友朋之間,則又異矣。

  君云:「王安石未必是姦」。然好護己短,是其姦也。故劉恕,契友也;以其論新法而絕之。劉摯,門生也;以不相迎附而疏之。當時能受規諫,豈有今日!吾人當聞過之時,雖未必即如子路之喜;而心本明亮,何至抱憾於中,有所耿耿乎!昔諸葛公與諸將,教令其勤攻己闕。夫使諸將果勤攻其闕,不第武侯無闕,諸將亦無闕矣:此武侯所以無愧聖賢也。來書又云:『列史之中,有畸節、偏行,易令人激發;恐為所移,流於偏駁』。此則稍泥;弟正患不激發耳。當今之世,欲勉人以就中行,誠有所難;因其激發而利導之,雖不可得中行之士,而不患有委瑣之士矣。且其中如梅福、郭林宗、管幼安至於陶元亮、林和靖一塵不染,三代下豈能多得;何可以畸行少之乎!又謂「顧亭林有矯強之氣」;此則誠然。然顧亭林亦唯其有矯強之氣,故能成就如斯;使其隨波逐流,則又將如明末之不學無術者矣。至謂『出於揣摩,則過矣』;揣摩之學,必其有求用於人之意。亭林淡於仕進,本朝徵之不出;豈可以揣摩目之乎?或謂其「內聖、外王」者,亦謬也。蓋豪傑有志之士欲有所表見,如韓退之者也。然韓子之為人,陸子亦以為「未知道」;且與揚子雲並言,尤覺不倫。蓋陸氏亦好放言高論,故一再傳,不能無弊:此其所以異於兢兢小心之學也。

  弟因來書殷殷勸勉——不以庸流相棄,大有古人之風;故亦不敢嘿嘿無言,而略舉所聞、所知者以相獻。其語雖粗,然在高明者取之,當必有以維習俗之壞、救友朋之疏、起末學之失,而使弟亦得有以細流成君河海也。

  洪一枝拜。

  ·與張子汝南書(戊子葭月初三日,草於旅次)

  子陽結綬,貢禹彈冠;孟叟失時,昌黎短氣。況為同病之人,彌深相憐之意。

  閣下下帷有年,題塔無媿!天人數問,董子非託於空言;官禮一書,王通可行諸當世:學非揣摩,才堪利用。乃論秀河陽,不過賈生之小就;而應科日下,難隨韋肇以留名。得毋鼠璞爭買,卞璧見遺;魚目騰光,鄭珠遭擯乎!夫志在千秋者,不爭一日聲華;業傳名山者,豈屑人間富貴!故仲尼之壇,後世以為難附驥;李膺之戶,天下以為真登龍。洛汭之窩,康節以布衣終古;陳梁之市,林宗以角巾名時。足未嘗刖,行有必彰;所重在此,斯所輕在彼:此閣下之志也。

  然而士生斯世,顏、孟亦當應試;學在今日,程、朱不免制科。自帖括取士以來,瑰儒碩彥,輒出其中;誠以聖王既以此廣干旌之路,吾黨自不以此為衒玉之羞!況坐言起行,務華即所以務實;求志達道,濟已然後可濟人。養之膠庠,報之民物。固無事取徑南山,誚盧君之佳氣;回車北郭,貽周子之厚顏:此國家之美意也。

  乃英雄半多淪落,而傑士恆易銷沈:韓愈文可起衰,三上書而不報;去華策堪救世,一見忘而難收。范滂有澄清之志,攬轡無從;希文有經濟之才,飯齏竟日!蕭寺鐘鳴,火冷鄴侯之芋;廟堂缽落,簪遲司馬之花。匏瓜徒系於尼山,簞瓢不出於顏巷:此有志者所以撫髀而興,傷心者所以扼腕而嘆乎!

  僕,牢騷半世,愁恨三生:以文章為事業,雕蟲技小;以筆墨為生涯,見獵心粗。囊中日月,脫穎何時?卷裏乾坤,操刀奚自!意氣而聽琴者寡,光芒則按劍者多。窮途有淚,顏媿青山;失路無心,恨填滄海!得交直諒以來,每受藥石之益;而聚首無常、天各一方,徒增悵悵耳!

  旅館風多,鴉藏柳樹;天涯雪重,鶴守梅花。贈一枝以誰寄?撫數條而自傷!君居嶺北,憶洪珏於詩中;僕在水南,尋張敏於夢裏。書不盡意,用慰友心;亦少舒僕骯髒之氣耳。

  ·謝汝南見訪並及汝東書(戊子葭月初十日,草於家中)

  前秋道過鹿津,曾蒙停驂訪舊;君方殷於見戴,弟已失於待張。范式既來,愧雞黍之未具;國僑不在,獻縞紵以何從!

  溯洄者,秋水之間;遄阻者,望雲以外。乃相思向秀,稽康命駕而問途;不週周瑜,孫策登堂而拜母。遂使蕭蕭白髮,亦親有道之光;落落紫荊,得挽高賢之袂。君真古人,弟有知己!金蘭簿上,告祖考而無漸!淡水交中,誓明神以何憾!

  往時硯席言歡,因孝儀而兼親孝勝;何時杯酒細論,見茂灌而更及茂沿!我非賈禎,獲識陸家雙璧;君如張軾,豈徒何氏二山!

  ·閱「鈞天樂」小柬(戊子)

  「鈞天樂」者,尤悔菴游戲之作也。尤子以軼類超群之才,沈困名場,潦倒半生。及暮年,受兩朝聖人之知,擢入史館,始得揚眉吐氣;而當其扼腕撫膺之日,抑塞為難堪矣。故搆為梨園之劇,寫其骯髒之氣;登場以哭始,結場以哭終。中以有金、無筆者,為場屋魁星;以何圖渾齋者,為試官名號。以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為狀元、榜眼、探花之人等場上一齣傀儡人行徑,即場下一班齷齪兒小影。才子如沈白、楊雲,終身不預一題名;佳人如寒簧、素紈,到死不得一封誥。登場欷歔,肝腸欲絕;直令普天下才人同聲下淚也。故詼諧語皆刻酷語,刻酷語皆不磨語。此劇出,吾知銅山雨血、錢鬼夜哭,司命喚奈何矣!迨五窮既送,一舉登天;文成玉樓,享來廣樂:則又破涕為笑。俯視人世,如一鴻毛。

  然子虛烏有之談,究屬無聊、不得已之想。邯鄲夢破,回首皆非;仍不免放聲長哭耳。秋風颯颯,窮愁難已;燈下披讀,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覺尤子真移我情,因編為絕句百二十首。尤文以譆笑為怒罵,吾詩不免以怒罵為譆笑;世有傷心人乎?吾願同之!

  著雍困敦之歲,壯月既朔,竹醉日月樵閱。

  ·代莊茂才答周老師

  來書末云:『繳者若緩緩而來,索者即頻頻而往。況此君紅繩已系,梁伯鸞雖困,桓少君大有妝奩;彼斷不為些結微結禮,故遲「標梅」之歌。待其迎來仙子衿縏,弟即援故姑蘇「鬧喜」之例。

  弟子某某,百拜老師周夫子門下:老師學問素淹,經師無愧!擁龜山之皋坐,不厭寒氈;上蘇湖之講堂,儘堪振鐸。弟子樗櫟下材,忝在黌宮;方謂受春風之被,可以化朽木為菁莪。無如家中清淡,贄儀未供,無以潤先生之盤;致頻扣弟子之戶,當擯在不屑教誨之列耳。及近日於詒瑜君處見來信一封,知老師之斤斤於三十個銀子也。但前者結禮,詒瑜君已處廿員,而老師欲增十員;老師不聞梁伯鸞之困乎?來書云云,謂「桓少君大有妝奩」,斷不屑典金釵為良人贖債。而老師志不在溫飽,亦豈屑弟子賣鷫鸘之裘,以作司業酒錢哉!在弟子既不以微些結禮,故遲「標梅」之歌;在老師何必以些微結禮,欲援「鬧喜」之例!況諸生儀多,老師可以輕十銀如鴻毛;雖云廣文官冷,老師亦豈重十銀如泰山!此弟子緩緩而繳,所以高待老師;倘老師頻頻而索,不且賤待弟子乎!昔魏文靖作訓導,嘗自攜茶粥勞問諸生讀書,諸生皆感激;願老師亦使弟子感激可也。他日冰泮有期,弟子正欲邀老師移玉,敬令拙荊奉茶;祈勿作姑蘇惡劇,則幸甚!

  ·答家明標問鄉榜

  頃接來信,有訛傳方干登弟之事,敝處亦有以此相問訊者。是系朱衣惱人,已將弟名列在孫山外;猶令青鳥使向人間作鉤輈聲,眩人耳目,徒亂人意耳。然聞長安樂,則出門西望大笑;雖無其境而作如是觀,亦足為坦率秀才解嘲也。安步可以當車,晚食可以當肉;弟謂訛傳可以當中。倘當吒叱無聊之際,借此自慰;雖不中,不遠矣。

  君處載賡先生,今年發解,名下無虛士,可為潦到名場者吐氣;弟聞之,亦為快意!所謂「得魚同一喜,何必我持竿」。行炙知味,豈待食之而後甘乎!

  弟於么麼一衿,尚摩搔半生而後入手;如許一大舉人,非修盡前生福分,亦須嘗盡今生苦債,方好作桂香譜中人物,安敢望其一往而收!特謝故人,無庸叩寂寞求音也!

  ·與蔡壽石乞題照影書

  弟有「寄鶴齋聽講圖」一幅,中有小像;所謂「山雞愛毛羽,輒映水自鏡」也。旁列巾幘生徒,類三家村老學究;無足多者。惟兒上李白詩、階前陶令菊,差可免俗,賴有此耳。菊影離離,半晦於侍者之後,頗殺風景;然正似無絃琴之寫意。像系西人照影;古人謂「鏡無蓄影」,西人巧奪天工,竟有過而不化之妙。遂使玲瓏色相,永得存神阿堵中,可快也!

  舊有自題詩十六韻,久欲借羲之筆跡,襯光羊欣裙幅。特以■〈亻孔〉傯近狀,恐溷大雅;是以遲之又久。然念古人墨搨,嘗有片紙隻字,無意流傳,其傳轉遠。敢乞不吝妙手,為填蠅頭細字,末賜題款;庶懸諸座上,大為絳帷生色,則幸甚!

  ·話制藝,示及門

  制藝之家,恆河沙數。舉其尤者,蓋可約言。以才子之筆而造大家之詣者,前明惟金正希、國朝惟方百川;若後來之陳星齋,亦足當也。其筆之超、意之雋,非復攀躋可及。以宗匠之學而造大家之旨者,前明惟陳大士、國朝惟熊次侯、韓慕廬;若後來之管蘊山,亦差足當也。其氣之傑、思之老,尤非襲取所能。二者之氣體,總不外一「大」字;二者之氣體,總不外一「厚」字。所以大、所以厚,總不外讀萬卷、儲千古識也。

  若儲中子,則以學問之深而亞於大家;任翼聖,則以經術之富而高擅名家。若夫以才子之創筆、開名家之生面者,前明則章雲李、本朝則王柳潭、袁子才;以宗匠之極思、臻名家之妙詣者,前明則錢吉士、吳青岳、本朝可數張百川;以理學入時文而尊為大家者,為李文貞;以時文造理學而成為大家者,為方望溪;以古文入時文而卓乎大家者,為歸震川;以時文造古文而確乎大家者,亦方望溪。若以宏詞為名家之尤者,則劉克猷、李石臺;以深思為名家之尤者,則章大力、羅文止。他若與歸並稱者唐荊川,與金追逐者黃陶菴,與章、羅同造者徐方曠。此外名家,指不勝屈;然一覽眾山,小矣。

  其有負才子之才,漱詩賦餘芳、擅制藝別調,如尤西堂。文譬之詩,有四傑體;後人學壞,遂墮魔道。在其原著,可作駢儷讀也。

  ·話詩體裁,示及門

  詩之源委,古人言之夥頤矣;所以不嫌其贅者,為初學明之也。

  詩有樂府,有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七言絕句、五七言律詩。漢以前,古詩唯四言;至漢初,始有五言;漢盛時,始有七言。若三百篇中,亦有五、七言;楚詞中,尤多七言:然不為例也。漢、魏、六朝及隋,祇有五、七言古詩;至唐初,始有律詩、絕句。若六朝末之齊、梁,詩半守沈約聲病,即五言律詩矣;然仍名古詩,不名律也。唐病此體之卑,故別之曰律;遂由五言律而充七言律,始與古詩分別。漢、魏多樂府詩,漢以後始多古詩。

  樂府者,歌之於朝廟宴會,如古之三百篇者也;其有歌詠兒女情事者,殆猶三百篇勞人思婦、釆蘭贈芍之詩也。唐以前,樂府多用舊題。至杜甫,始創新題以寫時事;元、白輩效之,張、王輩繼之。迨至元朝楊維楨、明朝李東陽,相率張之;而後人遂多制新樂府,鮮用舊題矣。

  古詩之體極多,以時代言,為漢魏體、魏晉體、晉宋體、六朝體(六朝,總晉、宋、齊、梁、陳言之。然艷體則專屬齊、梁)。漢末有建安體(建安——獻帝年號,即曹氏及鄴中七子之詩),魏初有黃初體(黃初——曹丕年號,仍建安諸子)。魏末,正始體(廢帝年號,即竹林嵇、阮諸子之詩;然當以阮籍為大宗);晉,太康體(晉武帝年號,即左思、潘岳、張華、傅玄、二陸、二張之詩;若劉琨、郭璞亦晉詩家,則在太康後矣);宋,元嘉體(宋文帝年號,即顏延之、鮑照、謝靈運諸子之詩);齊,永明體(齊武帝年號,即謝朓暨王、張輩之詩):分言之,為齊梁體(即任、江、何、徐、庾諸子及梁帝之詩)、陳隋體(陳陰鏗、江總、張正見、隋薛道衡等詩,仍齊梁體;唯煬帝及楊素微有別)——統言為南北朝體(南六朝、北元魏)。至唐,有初唐體(初唐五言,仍陳、隋之習;唯七言較壯麗耳)、盛唐體(盛唐至開元、天寶時,李、杜、高、岑、李諸公出,而詩道遂極美備)、中唐體(中唐之體極不一,如韓公為一體,韋、柳為一體;元、白一體,張、王一體。餘如郊、島等,亦錯出其體。後人專以有名句如錢、劉者為中唐體,不盡然也)、晚唐體(溫、李及杜牧、馬戴、許渾、鄭谷、司空曙、司空圖、趙嘏、姚合等詩,皆以佳句稱)。中唐有大曆體(大曆——代宗年號,即錢、郎、韓、盧、皇甫、李等十子之詩,多七言佳句)、有長慶體(穆宗年號,即元、白七古之詩;或稱元和體)。宋有北宋體(歐、王、梅及蘇、黃、晁諸家之詩)、南宋體(南渡後,范、陸、蕭、楊各家之詩);北宋有元祐體(哲宗年號,即蘇、黃、陳、晁、張、秦諸家詩。以家數言,為蘇李體(漢蘇軾、李陵),為蘇李十九首體(即蘇、李詩及無氏名「十九首」;然「十九首」或以為半屬枚乘作)、三曹體(曹操、丕、植)、七子體(孔融、劉楨、徐幹、陳琳、王粲、阮瑀、應瑒)、曹劉體(曹子建植、劉公幹楨)、曹子建體、阮體(晉阮嗣宗籍)、陶體(陶淵明潛)、謝體(宋謝康樂靈運)、鮑謝體(宋、齊時鮑明遠照、謝玄暉眺)、徐庾體(齊、梁時徐孝穆陵、庾子山信)、沈宋體(初唐沈佺期、宋之問)、四傑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並為初唐明麗之體。迨陳子昂出,效阮公「詠懷」,始力追漢、魏古格。張九齡繼之,一變前風;遂開盛唐,故亦稱陳拾遺體、張曲江體,以別於初唐)、李杜體(盛唐李白、杜甫)、高岑體(高適、岑參)、王李體(王維、李頎,以七古、七律並稱)、王孟體(王維、孟浩然,以五古、五律並稱)、儲王體(儲光羲、王維,以田家詩效陶公並稱)、韋柳體(中唐韋應物、柳宗元,並學陶公以淡遠者)、錢劉體(錢起、劉長卿)、韓昌黎體(韓愈學李、杜而別開門戶,故前稱韓杜、後稱韓蘇)、李長吉體(李賀好作奇險語,時謂鬼才。有盧仝者亦稱鬼才,然涉於粗怪矣)、元白體(元稹、白居易,並以學初唐明麗而擅場;而白公別有古質一體,故又稱白樂天體)、張王體(張籍、王建,並以作新樂府稱)、郊島體(孟郊、賈島,東坡目為「郊寒島瘦」)、溫李體(晚唐溫庭筠、李商隱,並以艷才稱。又與段成式稱三十六體,蓋三人皆行十二也。李又稱義山體,又稱西昆體)、皮陸體(皮日休、陸龜蒙)、蘇黃體(宋蘇軾、黃庭堅。蘇學杜、韓而別創門戶,為東坡體;黃學杜而亦自成一家,為山谷體)、蘇陸體(北宋蘇軾、南宋陸遊;陸亦自稱陸公體。此外,北宋尚有陳后山、南宋尚有楊誠齋、劉後村。如賈島、姚合偶為後人所宗,亦遂稱賈浪仙體、姚武功體,實皆不足為體也)。至元亦有四傑之目,明亦有四傑之目(元四傑:虞集、楊載、范梈、揭奚斯。明初四傑:高啟、楊基、張羽、徐賁;弘、正四傑:則李夢陽、何景明、邊貢、徐楨卿。此後,尚有七子之目)。然元惟虞道園、金元時惟元遺山可成體。明惟高李(高啟、李東陽)、李何(李夢陽、何景明)、徐高(徐楨卿、高叔嗣)、王李(王世貞、李攀龍);明末則陳黃門(子龍),明末、本朝之際則吳梅村(偉業)。本朝則王漁洋,亦稱朱王(朱彝尊,號竹垞)。此外,尚有國朝六家(王士楨、朱彝尊、施潤章、宋琬、趙執信、查慎行)、江南三家(吳偉業、錢謙益、龔鼎孳)、嶺南三家(陳恭尹、屈大均、梁佩蘭)諸作及乾、嘉以來諸子(乾隆、嘉慶作者輩出,或宗唐、或宗宋,極為總雜,不能論定),不能悉數也。又詩體尚有選體(即「昭明文選」中五古一派)、柏梁體(漢武帝與群臣聯句於柏梁臺,為七言權輿;惟句句用韻,故別為一體)、玉臺體(即徐陵所選「玉臺新詠」,皆古風之作;後人以為艷詩,其實不盡然也)、西崑體(即溫李體,為宋楊億、劉均所、宗專施之七律,號為西崑體)、西江體(即黃山谷一派,江西人宗之)、宮體(即梁君臣艷詩)、香奩體(唐崔國輔、韓偓為兒女言情之作,韓偓遂以「香奩」名集。明人王次回因專效之,國朝黃莘田繼之,此體遂多)等名目;而惟選體為深雅,不易能也。

  至於各體有各體之淵源、各人有各人之面目、各家有各家之專詣,不能覼縷悉言;散見在余「詩話」中及前人詩話,取而觀之可矣。

  ·與李孝廉石鶴(清琦)書

  自彰城拜睹,一夕因緣,三生知遇。不設町畦,遂深肺腑:雅量無量,若韓子之譽孟郊;懷才憐才,恍賀仙之嘆李白。豈徐寧果海岱奇士(君為稱僕海外奇士),乃文舉實泰山達人!忘其齒分,文章之臭味如斯;高其品題,豪傑之襟懷乃爾。是以芳流口頰,彌見天真;露出肝腸,愈形風度:此真吾黨中所不數數覯者也。不知僕曩時見先生之卷、讀先生之文,早先慕藺,恨未識韓!波濤萬里,一天之聲氣難通;縹緲三山,兩地之形神尚隔。故景仰雖深,希夷不覺;先生亦豈知海天之外、雲日之邊,尚有餐霞飲露、未覿面之知交乎!

  何意長風送至,河漢一槎;今雨吹來,煙波兩鬢!嶺上之梅花初放,客中之雪爪忽過;偶旅次讀傳鈔之文,於友朋得零落之句。不嫌污目,許傒斯謂可名流;遽爾傾心,嘆李嶠為真才子!祇欲知者之逾分,不顧受者之厚顏。故牆頭之笛,側耳三年;水上之琴,寄情千里:而僕要未知君之推襟送抱,有背後之揄揚也。車驅北里,路入西門;聞故人之家,駐名賢之駕。迂道相從,類山陰之訪戴;停驂快睹,為林下之攀嵇。不過慕名而識面,豈料把臂而談心!乃熱腸一片,現出全身;青眼雙珠,對開真面。湖海襟期,數江東之人物(君謂僕曰:『海外得如君數子,何減江、浙人才』);風雲意氣,吞夢澤之具區(君謂『入場須將數千人物,塞之筆管』)。霏玉屑而談,燈殘見跋;傾瑤箋而贈,墨盡揮毫。夜深而心忘倦,冬冷而意逾溫:是君之豪也,是君之快也。乃知真才不妒,曠代有相感之緣;名士無猜,並世泯相親之習。陸機見都賦,不復為覆瓿之言;李洞讀島詩,因遂作鑄金之事。嘆蚍蜉之撼樹,則其激賞者必深;嗟騕褭之絕群,則其傾服者已至。彼口好雌黃,料非知味;或眼多刮白,亦豈解人!故珠有曜而必聯,亦璧無瑕而自合。先生之坦易為懷、慷慨相與者,是先生之大乎!僕倜儻不羈,岑奇寡偶:語涉激昂,則嵇康為傲;言多磊落,則蘇軾為狂。是以車將出而輒回,交欲廣而旋絕。天荊地棘,頻歌行路之難;鳥道蠶叢,不思蜀道之易。而君顧乃逾分相知,異常見取:此僕所以鼓伯牙之操而神往子期、彈貢禹之冠而情深王吉者也。

  詰期分手,落日回頭。空山守樹,本如鎩羽之鴻;絕巘看雲,遂若失群之鶴。蓋君將有長安之行,僕空作隴首之望!自笑吳剛挫斧,莫攀桂樹於秋風;唯期李固染衣,早趁杏花於春雨!天津橋上,問君家之酒樓(天津橋,在洛陽;此借用);帝闕城邊,聽吾宗之霓譜(洪昉思「長生殿」):亦樂事也。爰綴俚詞四章,聊為先生一粲(李君於是年點庶吉士)!

  ·代南北投諸紳士與邱仙根山長書

  斗山聞望,湖海襟懷;日下欽遲,江南仰濬。重以溫、李之才,抒為蘇、張之筆。是以宏開絳帳,聘盧植為經師;高坐玄亭,尊揚雄作正字:藝苑之光也、吾黨之幸也。然而領袖斯文,扶持士類,今日拯溺之心、異時濟民之意。

  伏維敝族維彬,訟庭一月,囹圄三旬:李戴張冠,既非其人之罪;來推周甕,亦殊自作之災。況南冠未脫,衰絰加身;北里不歸,塊苫在望。彌天之恨,搶地之哀!乃視爾夢夢,宰官既同於泥塑;聽予藐藐,蠹吏盡出於鬼魔!呼天無路,入地無門;僉謂此冤非丈不能救,此獄非丈不能脫也。商度已定,徘徊多時。誠以嗟嘆之聲,未敢聞於高座;塵棼之氣,何可溷乎門牆!繼而思晏子脫越石,不過一言;莊生救范兒,無煩三赦。而丈又人倫之鑒、師道之資,豈忍視同人為桎梏之囚、睹孤子作圜門之鬼!且令停棺不葬,長深里巷之哀;倚廬無人,轉益鄉鄰之痛乎!爰敢公修寸楮,藉乞鼎言。如蒙金諾,即候玉音!庶門前荀爽,接李膺以升車;縣裏岑君,望范滂之攬轡:則維彬荷之、某等感之,即九泉亦報之矣。

  無任悚然,恭請諸安!

  ·與呂汝玉書(癸巳)

  自違令範,久隔芳徽;末由聆輔嗣金聲、領叔寶玉振,甚悵悵也!伏維閣下智慮淵深、謀猷練達,每匔匔以如畏,若粥粥而無能;殆師老氏之守退,所謂善處富者乎!故韜晦自安,阮嗣宗口無臧否;英光不露,褚季野腹有陽秋。以視弟等之莽莽,殆不可以上下床論矣。

  前日蒙君高誨和及簡姓一事,延之多日,未能布達。緣事未有專主,局外人每悠悠置之;而弟等不便立標設購也。竊意事急則治其標,弟意欲屈閣下轉邀山長向縣中商量,將洪國交總局領外候處;想范令深信閣下,當能轉移。況范克繩所以痛恨該保生靈者,為不合作百姓唐突差役耳。因差役肆暴,而打差者已拿送四人、獄系三人;其一名萬值非打差人,亦經交外領歸。洪國並非毆差人,繫獄近三月,似可援例從寬。祇閣下代懇山長發菩提心,設出一法;洪國如蒙俯拯,則其感謝圖報又當十倍於去年敝族之維彬矣。弟等非敢卸責於人,自圖袖手;緣某令既以蜚語相誣,則亦不屑向他緩頰。欲置洪國不恤,則又過心不去。第恐山長前日為弟等敗興,有所難於方便;然以閣下懇之,諒無不允!且山長設一機宜,而閣下代之以行,則於身分無損;未知閣下以為何如?願閣下亦發拯溺心,不辭煩重,再為弟等一浼;不勝感荷!

  ·與邱仙根進士書(癸已)

  自春間恭候高牆,祗趨崇坫;荷蒙俯接,得罄清言。如與荀令君相過,三日而衣帶猶香;與黃叔度對談,越宿而形神若失。至今思之,覺嶽峙淵停之姿,朗朗汪汪,猶在胸臆也。比年每一景仰,輒欲神馳。而元龍之樓百尺,非許汜所恆登;仲舉之榻孤懸,豈周璆所常坐!雖仁臺虛懷若谷、和氣如春,而珠玉之傍,自慚形穢;是以君既隆以厚禮,僕若見其疏蹤:非敢簡也,誠恐瀆焉!然而古來才士,曠代相感;至有欣慕執鞭,甘心作御。況下走與仁臺雖成名不同,,而文字甚契;故臨風延企,覺他日以文章名世為海岱增輝者,惟吾君一人!倘天意玉成、造物不阨,則希蹤隆軌、和聲盛代,下走竊有意焉。

  前為敝門徒託君拯溺,深蒙垂憫;敝門徒銘之,僕亦感焉!乃自仁臺北上,而事機遂棘。是即仁臺所云「言之行與不行,視地方之福運」;此亦南北投之無福,非僅敝東家之有禍也。是後變態非常,主人別請巫覡以為祈禳;悉索所至,幾致破家。而僕已置身局外,作蒿目人;乃縣中霹靂符下,橫加蜚語,竟以僕為近利:是何異誣坐懷之柳下作登徒、誚釆蕨之伯夷為饕餮也!以僕之畏與俗事,偶因門下作為馮婦,乃遂遭背後詬厲;「文人九命,一曰「橫辱」」,此亦一端矣。

  茲逢迎年,回思大德;爰命小徒具上村物數件,用申涓滴。以仁臺之至惠,而敢奉此區區,何異野人之祝篝車而挾豚蹄,能不來淳于髡之笑乎!然「世說」紀山濤之德,晉武餉之甚少;謝公以問子弟,謝車騎云:「當由欲者不多,是以餉者忘少」。茲之微薄,亦由仁臺之無欲,而所謂「大德不報」者也。伏祈笑存,幸勿鄙擲!野人食芹而美,以獻其君;老農曝背而樂,以獻其上。芹之與曝,豈足當君上之一笑!而受之不疑其侮者,以其誠也。此亦區區野芹、老曝之類,唯大雅鑒其誠而一笑受之,是所厚幸!

  ·辭通志□□局與友人李雅歆君書(癸已)

  羅隱下第,方寸亂矣;落落寞寞,書齋孤坐。忽空際霹靂符下,欲催作「省志」操觚人;彼時正蒲留仙所謂「天地異色」者,何暇及此也!此一役,須以有用精神置諸無用之地,拉雜寫出,不啻如兔園夫填兔園冊子,與文人筆墨大風馬牛。蓋「地志」如說家常,又如番市搬雜貨、如老嫗講故事,所記不過油、鹽、柴、米、牛溲、馬渤,鄭家婢所不足為者。強文人作此豸,恰似邯鄲才人為廝養卒。

  弟今年學政甚忙,更不勝任。用作一稟,以求豁免。君視之以視蘇晉逃禪、宋人避雇役何如?一粲。

  ·與悅秋先生書(癸已)

  昨夕於尊處獲見闈墨,恭讀尊作,竊思筆墨如是之高,僅中二十名;前列者,當何如之佳!及歸,燈下披玩前列十二名內諸作,才氣發越,大似辛卯之墨。但辛卯「哀公問社」之題極受發揮,粗覺不妨本科「吾猶及史」之題。以此行之,不免似漢高祖對陸賈逞馬上威風、竹林中作屠沽習氣,先生以為然否?統觀全墨作法,於先輩相合者,亦惟先生一篇;餘如二十六名及二十七名、五十九名,理法亦佳。此外,真覺寥寥;若七十五名以偏鋒制勝者,則不當以理法論。

  小弟場前亦思效辛卯墨,以霸才橫行;及遇是題,不覺低心下氣,作老嫗語。其弊只坐平日讀方、趙二先生文,失之耳;安得如先生之宜!今宜古驪珠獨得,食古而化也;若元魁文,則斷斷不肯相服。特近來元燈久已黯然無光,非自此科始。此平時之私論,非因不中而作牢騷語也。己丑及辛卯之元,尤不快於人意,是不可解!

  ·借「長生殿」小簡(甲午)

  春風拂座,春色入簾;焚香閒坐,時覺無聊。向友朋借得「鈞天樂」、「桃花扇」二傳奇,燈下披賞,如入山陰道、如遊武陵源、如聆李■〈暮,言代目〉鐵笛、如聽康崑崙瑟琶。二本皆所愛者,又如趙侍御重睹古今人物畫。寫生之妙,無如「桃花扇」;寄懷之妙,無如「鈞天樂」。作「桃花扇」者,以閱歷遺老口話舊事,而以縱橫跌宕之筆,出之五花十色,幾於目不給賞;而其凌古鑠今處,曰趣、曰韻。作「鈞天樂」者,以潦倒才人、心多幽憤,而以奇闢淋漓之筆,寫之八荒六合,幾於無境不有;而其空前絕後處,曰神、曰韻。書卷之富、才思之豪,以「鈞天樂」為最。然二本俱騷人博士之吐囑,非里巷小聰明之所著;視元、明人諸傳奇,「奴輩」呼之矣。

  因思前人傳奇膾炙人口者,尚有「西廂」,遂向書坊借出觀之。其機局如一邱、一壑,固不可與「鈞天樂」、「桃花扇」比;要其開閤、曲折變化之妙,則於元人、明人諸傳奇中為第一。最解悟「西廂」者,無如聖嘆,卻不免被他碎壞。作「西廂」者信慧心妙手,卻覺讀書不多;故科白時露俚氣。要其曲唱之清脆爽利,善運本色語、聰明語、雋永語、旖旎語,則亦可一、不可二者。傳情之工,當以此為至。

  然弟見君處「長生殿」,傳情不亞「西廂」;而運用史事、參錯稗說,剪裁佈置之妙,實在「鉤天」、「桃花」伯仲間。其博麗,在「西廂」上。於玉環登場一唱三嘆,千回百折;實不愧「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其爭勝梨園,曰情、曰韻。弟將欲把之與諸本絜長較短,敢乞刻下付來一觀;盼望之切,比之聽「霓裳曲」、看「妃子襪」尤為心急也。萬勿稍靳!書到,當浮一大白。

  ·還「長生殿」柬(甲午)

  昨午借得「長生殿」,床頭細玩,其貫穿史傳及「長恨傳」、「太真外傳」以及唐人諸稗說,如絲在機、如錦在剪,釆色畢呈,條理都具:洵顛倒天吳、紫鳳手段。但微傷繁重,不及「西廂」之雋特。「西廂」是描寫一人一事,易於著手;「長生殿」是描寫一代數百十事,難於佈置。「長生殿」之不及「西廂」,勢為之。「西廂」曲調之輕脆、曲語之雋永,句句沁人心脾,如敲雪竹、如彈水絲,非「長生殿」所及;則非盡勢為之也。「西廂」天籟多而人工少,「長生殿」則人工多而天籟少。然「長生殿」之欲奪席「西廂」者,以其縱橫古今、吐囑風雅,用意周到;非若「琵琶」、「繡襦」、「牡丹亭」之傖,李笠翁「十傳奇」之陋也。總之,「西廂」一唱三難是好聽,「長生殿」五花十色是好看;「西廂」時露俚氣而彌覺其真,「長生殿」純見雅氣而略嫌其笨。「西廂」之秀,譬如一枝蘭;「長生殿」則似一叢芍藥,連枝帶葉。其過「西廂」在此,其不及「西廂」亦在此。

  余謂傾耳而詞曲都快、入目而排場俱佳——可聽可看者,惟有「鈞天樂」;其一,則「桃花扇」。其器局雖大而骨節皆靈,譬如趙皇后旋舞盤上,雖貴重而舉止甚輕,詼諧笑傲、愁憤悲歡,無一不具:而有女兒腸、有英雄氣、有風雲狀、有雪月情;合而演之,「淡妝濃抹總相宜」也。若「西廂」,則宜於淡妝:「長生殿」,則宜於濃抹。「西廂」如隆、萬人制藝,專運機神;一切典故,都用不著。「長生殿」則似乾、嘉以來文字,專以博洽貫穿見長。又「西廂」如後來柏蘊皋文,專工小品;鍊一枝性靈筆尖,遂至可傳。「長生殿」則似近世周犢山、陳厚甫一派文字,純以綺縟制勝。但「西廂」、「長生殿」為傳奇家上乘,非若柏、陳諸人為制藝中乘;是不同耳。若其為優孟文章,則制藝與傳奇無不同者。「西廂」中筆札不佳,所撰律句尤鄙,與詞曲如出兩手;若論曲調,實不減柳耆卿「楊柳曉風」、秦少遊「眉黛遠山」也。吾閩黃莘田詩,專以清脆抒懷,香艷遂造;勝境亦可相比。「長生殿」則似吳谷人詩,種種雅富,手筆大於莘田,只坐抒懷少耳。

  春興撩人,因翻「霓譜」借以遣情,遂為評其短長如此。未審知音以為然否?「長生殿」二本略已展畢,隨即奉還。弟非識歌者,慎勿笑為曲子相公也!

  ·還「長生殿」傳奇,又借他本(甲午)

  「長生殿」二本,昨曉即將奉還;忽近午染得一疾,乍寒乍熱。想近日連賞艷曲如「鈞天樂」者,不免犯造物所忌;「西廂」又太發洩裙裾之私,不免為情鬼所妒。因此墮落冰蠶火鼠道中,作此水火交鬥之狀。然好奇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故今早起來,不免又向此中再覓生活。

  昔金聖嘆集才子書六,曰「莊」、曰騷、曰「史記」、曰「杜律」、曰「水滸」、曰「西廂」。予謂「杜律」為詩之一體,自當別論。若「水滸」,實流俗小說:謂之「才子」,怎不頳顏!「西廂」近於「才子」矣,究只詞曲一端可稱耳。若論手筆,實小家數傳奇中可稱「才子」、可與「莊」、「騷」、「史記」抗者,唯有「鈞天樂」而已。「鈞天樂」中無境不有、無奇不備,大之彌天地、細之入無間,忽如遊龍戲海、忽如晴絲裊空;無論其書可謂「才子」,即其科白、其句套、其詞曲、其結構亦無一不「才子」。惜不令聖嘆見之,使以讀「三國演義」及讀「西廂」法讀此書耳。但金聖嘆若欲讀此,又當去其小禪語及一切囉囉不了之習斯可耳。不然,又被他說壞矣。

  「西廂」,聖嘆謂之「六才子」;忽又有於「琵琶記」亦謂之「七才子」者,殊不可解!「琵琶記」,前人竟有張之謂勝「西廂」者,殊屬瞽說。余於「琵琶記」,總評之曰「俗」;不如毛聲山見之,得毋攘臂而爭否?

  弟所見傳奇著名者無慮數十種,總不在眼;唯有「鈞天樂」為第一愜心。再則「桃花扇」,次則「西廂」與「長生殿」;其餘如「弔琵琶」、「讀離騷」、「清平調」諸種同為「鈞天樂」之人所撰,雖詞調尚在他人上,亦平平視之。作「鈞天樂」之人為尤西堂,其人誠才子,誠必傳也。作「桃花扇」者其人為孔東塘,未必為才子,文字亦鮮傳;未能及作「長生殿」之洪稗畦。若傳奇,則誠才子,誠可傳也。

  尊處未知尚有他種傳奇否?再付弟別之,可博一粲!

 

·付「鈞天樂」與陳墨君書(甲午)

  前日道過芳村,與君清話,欲一睹傳奇為快。弟因向友人借得「鈞天樂」一部,茲即付上,以紓渴懷。

  第是中佳處,未許淺人問津。君具有慧眼,宜仔細尋其脈絡、玩其結構、賞其雅唱、識其寓言。詼諧,則曼倩復生;謾罵,則東坡未死;操筆,如史公之敘滑稽;填韻,如柳七之譜曲子。忽而哭、忽而笑,忽而歡情、忽而涕淚;忽而才子,忽而佳人;忽而鬼怪,忽而神仙;忽而人間,忽而天上;忽而往古,忽而來今。鬱則極鬱,伸則極伸;痛則極痛,快則極快。盡宇宙間人物情狀,無不供其描繪;盡時俗中人物情狀,無不供其鑱鐫。登場唏噓,令人欲絕。場上一唱,場下有笑者、怒者、羞者、恨者,有喜而雀躍者,有惡而龜縮者;秦殿照妖鏡、溫嶠然水犀,不足喻其妙也。然而變化萬端,終歸一線;豪極豪,而細又極細。有其筆、無其書,無此風雅;有其書、無其筆,無此神韻。談笑風雲,罄咳珠玉;殆以才子之絕調,而偶為伶官之游戲乎!種種妙處,言之不盡;要須與一部屈子「騷」、馬遷「史」、一副嗣宗淚、禰衡口,合作一場鼓吹耳。然又須蓄一甕清濁酒、刮一雙青白眼、開一個不合時宜肚,乃得澆潑積年壘塊、發洩皮裏春秋;不爾,重負作者!

  ·論「鈞天樂」,與陳墨君書

  「西廂」清脆如一枝洞簫,向緱嶺吹歌引鶴;然是巧人極筆,非才學人絕唱。此則如黃帝張樂廣莫之野,眾聲齊作,萬籟不鳴;不復知有人間世矣。胸有千古,故目無一切。

  弟所見傳奇佳者三十餘種,唯推此為第一與「桃花扇」,次則「長生殿」。逾冠時,曾有讀「鈞天樂」絕句百二十首,會當寄與參看。

  ·與阿宗及門(甲午)

  賤此行應試,自七月十一日在海上濡滯十日,始到廈島。歸來,在函江待渡一月。航海四次,望不得見臺灣;望見臺灣矣,乃忽遭罡風打折船桅,猶復收回。迨再航海,猶不得利;乃泝潮到崇武,再阻風十日,始得揚帆而渡。波濤掀簸,形神顛沛,始得見山,乃難之又難。船將入港,復不得入,猶寄泊於番挖海口五日;夕聽濤聲、夜望月色,鰥魚不寐,蟣虱紛來。午夜之中,頻起作王猛之捫,苦亦甚哉!新街諸宗人,聞余在海上飄泊,僱不得小舟,乃撐竹筏而往,欲作迷津之渡,以濟失路之人;亦苦風利,不得泊。至第七日,風晴浪靜,家人喚棹相接,始登彼岸。回顧海上,儼有天堂地獄之別。登第,難若登天;不道歸家亦難若登天。迍邅人到處苦境,可慨也!

  賤自去年見闈墨文字,所取半屬眯目。今年此行,早已聽得失於冥漠,只當作山水之遊;而考試為循途之舉,故在函江聞鄉闈報罷,以一笑置之。及到崇武見闈墨,乃較去年尤野狐之甚!「顏淵季路侍」全章文中二十四名者有句云:『流禍靡窮,草野輒資以嘯聚』;對比云:『包藏不軌,神器直至於闇干』。上比自聖賢說至造反,如李自成是也;下比自聖賢說至篡位,如王莽是也:不知題為何物矣。又有說成讀書不成而改業者,文中有「持籌牟利」之語;又有說成讀書不成而遊幕者,文中有「刑名法家」之語。又「書經」題,有就「伯益說出降至春秋吳、楚、齊、晉之兵力」者;「書經」題系「惟德動天」二句,又有作「離騷」體者:可謂很逞蠻矣。風氣如是,賤此行可謂賣衣裳於斷髮文身之鄉,多見其不知量也。此後若不逐臭愛醜,恐銷磨未知胡底;一嘆!

  ·與施子芹小柬

  小弟在世,如太滄之一粟;老兄諸位欲相引以陪議大局,小弟自揣,固不足用。惟思此際君國決裂至是,凡在婦孺,皆當執干戈以衛社稷;故不敢漫為矯舉。然弟無所求於人,亦無所爭於人;進退必須審慎。刻承高命,與府尊議定後行,最為妙著。必如此,方不造次。

  弟謹在鹿俟教,守「無小無大,從公于邁」之義可也。

  ·與悅秋先生書

  早間奉上一信,因先生不在,姑復收回。

  弟思事到此際,已難於下著;豈果夷狄之過人,人之甘不如夷狄耳。彼敵蓄志窺伺中華,在二十年之前;其間練兵訓將,則亦有二十餘年之久。雖老者已死,少者方習;而新舊參半,亦必有經練十年、五年之人,至少亦有三年。以經練三年、五年之人,雖或雜以臨時生兵,然薰陶一月,自可一鼓就列。而吾臺去年當北邊吃緊之際,正南服戒嚴之秋;使於其時元帥親入行伍教習士卒,則至今日已經一年,較諸平昔操馭與臨陣操馭者,尤為及時濟用。乃漫不關心,日以添兵增營,排列壯麗為事;此豈可以形貌嚇人者耶!敗衄之後,多藉口器不如人;不知中國制器、購器貲本較東國尤厚,固有過之、無不及耳。人不如耶!器不如耶!先生以為何如?小人飲和食土,同舟共命;唯有禱祀蒼蒼,福庇吾臺無事已耳!餘無望矣。

  ·再與悅秋翁書(乙未)

  撫憲募軍,遠募廣西;此尤糜費生事,且不足用。渠意以為桑梓可恃,不知用得其人、人得其心,雖胡、越可使一家用;不得其人、人不得其心,雖一家亦成胡、越!撫軍為廣西人,欲用鄉軍如李牧之用趙,亦祇以三千人為親兵,借資彈壓地方可矣;若欲防守,仍須一切用臺灣人守臺灣地方為得要。況兵家千里攜軍為赴急,遠方人地生疏故耳;若撫軍則守臺已有十年之久,其於人情風土無不熟悉,用臺灣人如得其道,可收運臂使指之效。武侯之用蜀士,充國之用羗兵,王姚江之用贛軍,戚南塘之用義烏、溫、臺人,皆不及駕馭十年而能以土勇平土寇者。舍近圖遠,此豈有說耶!

  ·復家韞岩孝廉書(丙申十月十七旦作)

  孤棲海外,似在蓬中;日惟抱書,不聞一事。身世雖悲,耳輪較淨。時方秋盡,倏已寒生;雪月當戶,霜風入樓。獨坐蟲窗,忽逢鯉信;展讀未終,心腸萬斷!

  來札云云,已聆一切。意謂齊子歸田,都撫實據;戎人納地,殊屬子虛!然則珠崖片土,空懸戴漢之心;銀夏一方,豈有歸宋之望乎!宗師臨試,許人復籍;遠招傖客,重被國光。聞兄一呼,深刻五內!奈弟慈憂未滿,無意人間;時事俱非,何心富貴!生命付諸鴻毛,世途視同烏有。蓬蒿沒膝,無嫌張蔚之居;敗葉盈門,未掃仲元之興。古之避難,賣餅市中;人之韜光,賃傭廡下。若第者,猶以詩書自樂,翰墨娛生;抑又過矣。雖居虎口,或慮蛩窮。然身在天地,禍福倘來;巢於蟭蟟,浮沈一瞬:則又可達觀自得、俯仰無驚耳。

  至聞彼族加恩之意,吾民樂生之機;是誠有之,僕謂不然。夫狉狉無聊,煦煦何補!刀俎之氣,不絕於前;噢咻之聲,徒聞於後。且其為計,又屬至微:譬諸鄰嫗,撫子一飴;有若估錢,償匄千乞。以此言仁,仁乎不仁;以此謀國,國非其國。

  仲秋一信,來逾匝月;報候起居,當經盼否?海南危地,日處熬煎;天末故人,時來問訊:亂離之中,得此為快!翹念吾兄無恙,伯翁健飯;天倫之樂,曷勝忻頌!惟是蓬萊末劫,多見滄桑;翰海流沙,陡遷陵谷。管寧之在遼東,沈炯之淪河北;思痛定之餘,為溺人之笑!昨日所經、今時所處,如弟者固已風雲搖其素魄、濤浪駭其游魂矣。

  ·再與家韞岩書(丙申十二月十七夕)

  十月之間,祗復一書。滄海遙遙,神與天遠;一念徽音,如侍左右。

  此間近事,漸覺回風。最足慰者,新令無剪髮之條,故鄉免胡服之改;雖居異方,依然內地。茅舍一椽,巾書萬卷;俯仰古今,逍遙歲月。任蓬萊水淺,無憂一舸桃源;看蠻觸爭多,自適半生桑苧。世或苦於炎歊,我未驚於崑火。不然,佛袖而去伊川,束裝而辭裸國;瑣尾之情,亦良苦耳!今乃知咸陽一炬,終存破壁之書;大海疊波,猶有穩帆之施。榮華雖後於人,悲戚不先乎我;此內權衡,端推造化。假令早年衣錦膴仕簪冠,則望風先遯,殊忝科名;危地圖存,又辱軒冕。安得來往自如,去留兩便:遼東白帽,高臥而閱興亡;洛下青緗,閒居而書故事乎!

  遭茲世難,彌益精神。詩中感慨、文外愴懷,俱饒悲壯,不溺浮辭。楚騷之有哀些,漢曲之起鬱噫;身經萬變,文易一觀:較諸前修,如成再世。乾坤鏤其心性,陵谷觸其欷歔:所謂「平生最蕭瑟,文章老更成」者,非耶?他日所著勒成一書,宜有可觀,須當呈鑒。此際韜藏,正自謹慎;蓋有得於滄桑者多矣。

  所恨神州陸沈,仙山糞土;表海無虯髯之客,太原無裼裘之英!江山萬里,洋鬼縱橫;風土九州,島夷睥睨。志士終夜撫膺,中華亙古失色!興念及此,痛何如之!戴天如囚,登朝如狗;小弟立意不作青紫中人,職是故耳。然而一副豪情,無從揮霍;千秋壯氣,何處銷磨?售世既恐頹唐,韞懷亦空朽腐;進退思維,絕無妙著。惟願吾兄得意,折杏南宮,種花洛縣;使弟攬轡從遊,入幕作客:參畫諾於停騶,借獻籌於按部。課耕課識,問雨問晴;兄飲廉泉,弟分讓水。無濁世之名,有清風之興:則所望於帡幪者,此也。念之,佩黻時無相忘,幸甚!

  ·致「陸操新義」、「約章纂要」於悅翁

  得睹未見書,勝入瑯環福地。昨夜蒙許借以新譯五種兵書擲到,當刮阿蒙一重目。因順獻上「陸操新義」及「約章纂要」二書,以呈鴻覽。

  陸操是德國所長,昔年用以圍丹、勝奧、虜法王者。求其體用,尚不如戚武毅束伍法之簡要;而於分合、步走攻守之法講之最密,亦足以相發明。僕為約其旨實,不出「尚書」中「步伐止齊」之範圍。我中國邇來置古賢大法於不講,遂墮兵制;乃日事步西人後塵,襲其粗而遺其精,豈不自沮士哉氣!「約章纂要」一書,於有關係國勢事體者頗多不載;如與俄定界、與法分界及與各國租界、與英議界等約俱不詳明,惟瑣瑣於商類及設教交涉細事。自是纂者意趣之卑,似無足當一顧。然蒭蕘之獻,亦磚玉之資也。

  ·與李雅歆君書(丁酉)

  近日一位宦途老先生梁鈍菴到鹿,輟駕見訪。素昧平生,慷慨直言,謂僕駢儷佳、詩不佳;僕愕然、駭然。問何所見而云然?道自幼春處見近作一篇。僕疑之,不稔其人為工於詩者耶,抑或盲於詩者耶?姑聽之。索看小草,姑呈之。鈍翁一閱,擊節「懷古」及「子夜歌」、「古意」、「無題」諸詩,不禁目笑之;以為眼大如箕,乃僅識及少年文字浮艷體格者耶!蓋「咸陽」、「姑蘇」懷古八篇,乃逾冠時馳逐王、楊、元白體者也。

  及是夜留飯,鈍翁出示所作「釣龍臺歌」,則又愛之、疑之。錄所作散行文,又有才氣;乃縱論以試之。夜深,攜去舊作陳太史、孫太守觀風文卷三本;越日送來,則黏紙眉評、尾評幾滿。所評歌謠、古詩、古文、駢文、銘詞,或以為可傳、或以為可刪;策對,或以為可行、或以為不盡可行:則犁然俱當。惟卷中賞「九十九峰歌」而不賞「國姓濤歌」,則未盡是。蓋九十九峰僅清刻,而國姓濤且沈頓也。鈍翁許「九十九峰」詩力厚思沈,人間傑作;亦偏嗜。至謂近二年詩不及前,亦不合。蓋自洊經禍亂以來,感慨淋漓,詩格一變;從前所未有也。第筆路稍奧,不動目耳。

  僕平生所見古詩手仙根外,實推鈍菴。惜所作不多,傑構太少;不然,當與古人肩行矣。

  ·乞梁鈍菴先生書「猛虎行」柬

  昨夕請教歸來,翻讀屈翁山「猛虎行」,直欲同聲一哭!不知為彼當日作耶,抑為我今日作耶?先生「釣龍臺歌」,雅近嶺南風趣;先生草法,又似宋、元間人。晚生知詩者,非知書者。雖然不知書,要知先生之書可張之座右,與古圖章爭耀者也。

  讀先生之詩,讀嶺南之詩,請以嶺南之詩求先生之書;不禁破涕一笑!

  ·與蔡某書(戊戌)

  前日與閣下坐,共談醵貲牟利事,閣下意欲與僕居鹽;此以鹺賈咸味糝吾輩酸風,大善、大善!

  古者國計,鹽為大綱,士大夫尤多以此起家。故漢桑宏羊、唐劉晏用,皆注意於此。然宏羊為國朘民,啟漢武侈心;遠不如劉士安官民俱利,啟唐中興:此桓寬之論所由作也。今日徵榷紛如,而獨鹽政偶弛。是夙沙蚩尤百密中之一疏,使食淡人有所充口;亦昆明劫火以來,獨鹽池少獲完善者。吾輩不能以阿膠止河濁,不妨以敝箄救池鹵。且又一間棧屋適好司鹺,不須別籌鄭衛隙地,亦引位之天然者。

  僕未為兩者計公利,不覺先為一己計私囊。僕允人合作五穀店,僕擬兌去年所貯之油湊成一股,不料油路滯銷,其項缺如。昨日思得一便宜計,意欲移閣下買鹽之金,充僕合夥之數;待僕項到手,然後完閣下之牢盆。量少、量多,惟閣下之力;給全、給半,惟閣下之思!弟不欲以竭忠盡驩者,致失夫揣已度人也;閣下得毋啞然於行炙者先嘗其味、分羹者遽染其指乎!

  暫假蔀豐,聊掩罍罄;知交之間,用敢坦佈。

  ·與林幼春書

  去年得閣下手書見問,本欲即復;因雅歆君來,語多寄達,故緩附鴻。閣下清才妙悟,匪夷所及。詩、古文詞之事,僕屢欲有所告;祇因交淺言深,故輒中止。

  僕之駢儷、詩、古及制義,頗可自信;分量之有到、有不到,亦皆自知。惟古文雖有所知,則覺其不到,而不敢自信也。但雖不敢自信,而今人所作之弊,一見輒能了了;惟自己亦時不免耳。駢儷之透頂處,在由兩漢、魏、晉及六朝、三唐文一鼻孔出氣,惟魏、晉多近古,三唐多近今。宜古、宜今,端推齊、梁;泥今失古,則自宋、明。本朝之古文,不能比唐、宋;本朝之駢文,則有越唐、宋者。詩或宗唐、或宗宋,當其盛氣時,視明代蔑如,其實與明代齊耳;但獨到處,亦有明代所未有者。總之,一代各有數子,一子各有一面目;不能概抹。僕之陋作,不甚深藏。但毅力有到之篇,亦鮮示人;即示人,亦鮮印契。惟數年前「九十九峰歌」,邱山根見其刻入處,許為查初白、趙執信;然「秋詠」十二首甚渾,即有不省處。去年梁鈍翁見舊作歌謠,許為唐樂府;「塔將軍歌」,謂可入高岑。然「湘、楚軍二行」甚壯,即難得其賞識;更無論他人矣。

  僕之事業已無可望,半生心血只在詩文;如歐冶鑄劍,以身殉此矣。特兵燹滄桑,易致焚如;此後即欲求如揚子雲之覆瓿,恐亦未易得也。一嘆!

  ·與林幼春書(戊戌)

  幼春足下:

  壬辰一晤,條忽六秋;閣下英華日茂,而僕老大徒傷!玄髮、朱顏,青衫、退絳;相形之下,妍醜奚堪!又況時世傖荒,邱山陵谷;江河有日下之悲,滄海無回瀾之望!風之殊也,不亦傷乎!

  劇秦美新,昔人所恥;朝齊暮楚,吾黨所非。閣下入時未深,染俗未重;慎毋以素涅緇——即白溷黑,幸甚!書不盡言,詩以寄意。

  來春正月,尚其赴秦樓之會,輠輿見訪乎?古書數榻、秫酒一甖,坐王粲於席頭,話阿戎於門裏;不盡賓主之歡,脫略形骸以外。

  肅此祇復,惠我好音!

  ·答林幼春談近事書(戊戌十二月十八日作)

  去月中日,忽接寓書;愴懷浮世,感慨當年!攄時事而沈炯辭傷,撫覉愁則徐陵路絕。神州下淚,陸沈海岱之鄉;鬼伯呼人,吹墮黑風之國。

  今者水火益深,繭絲日縛:海市蜃樓,盡懸徵榷;洛灰殘土,遍覓真珠。食武昌之魚,居何似死;聞泰山之虎,猛莫如苛:蓋民生窮慘,於茲甚矣。我輩田硯無科,商詩不稅;王摩詰輞水歲月堪娛,黃道真桃源逍遙不少。無如法外之徵、暗中之取,錙銖日削於書庫,株連即逮乎儒坑;生涯已窘,物賄皆昂:不農不商,胥受其害焉。況乎伏莽叢箐,由來如蝟;揭竿斬木,自此為群:殊無治盜之能,徒有取民之暴。我孔熯矣,彼何人斯!所云石壕胥吏、銅馬強徒者,料未似此也。

  夫庾信間關,猶是洛河風雨;田疇棲託,依然漢徼人煙。古來塵世之滄桑,不改中原之文物:羯如石勒,尚存君子之營;氐似苻堅,大有霸王之度。從未有妖漦一噴於海外,膏血頓濺乎域中——窮奇牙爪,以忠信為糧;■〈豸契〉貐性情,見衣冠而噬:如今日者,良可慨矣!

  天狗化人,白虹貫日;埋秦憂於下地,醉帝酒於上天。烽火南朝,鮑照歌蕪城之賦;流離北岱,劉琨答盧子之書。繻拜。

  ·與家煇石孝廉書(戊戌)

  今年閏三月間,捧兄元月書並「芳洲公集」一部,彼時即當修信奉覆;因兄已在京中,須俟回家。迨五月終,得兄四月二十八日信,已知兄返溫陵。雖不獲看花杏苑;而振鐸杏壇,正亂世不顯、不晦地步,佳哉、佳哉!

  所示時事,一切聆悉。我生不辰,無可如何!所可悼恨者,我輩惟在氣數中,與世浮沈;不能出氣數外,挽回世運耳。海外時事,尤不堪言。疫氣流行,搜檢之例,繁酷難勝。至「土匪」猖獗,與彼族儼成敵國;列械相逢,彼此避路各去,不敢問也。此輩向謂「義民」,但近有為非者,不能諱「匪」之一字,姑從敵語;究不能不許為壯士!京中物價、米價,自是季世地不獻寶、物產蕭條之故。泉州米價一石六圓,臺灣亦然。

  春初,臺南、臺北一石五圓外,此際收穫,我臺中一石且五圓、四圓七八角。地非長安,居大不易;可為弟嘆矣!臺灣版圖歸中國之初,有物豐穰,庶民康阜,是天地生養之運。今歸外國,百物踊貴,庶民憔悴,是天地劫殺之運;然則不當作易世觀也!除夕之例,悉依舊時。日本人雖有中曆、西曆,居臺灣者究亦有從華例。然則伊川為戎,不必長為臺慮!

  芳州古文,筆氣縱橫。外省唐荊州、本郡王遵岩,芳州公同時雁行;無愧色已。

  專奉沈香二束、魚翅二副,伏維笑納!

  ·再與家煇石孝廉(戊戌)

  此七夕前二日,拜捧吾兄六月朔信;比接前信較捷矣,亦匝月也。元月四月二信,經於前日拜覆。但該信並沈香、魚翅,因等候蚶江船,船到又輪幫,故遲往未至。倘兄接得,即乞回音!

  「八比」廢為「策論」,朝議迅速如是;是祇速於語言、文字耳。若軍政、吏治亦速變積習如是,則有望矣。

  臺灣五月間淫雨經旬,米價之昂,職是之故。此六月十九、二十、二十一日三夜二晝大雨,弟在屋中,祇覺屋漏無立錐處。迨二十二日雨晴出門,則處處崩頹,暴漲陷山;數十餘莊付之奔流,人物烏有無數。臺北亦然,且兼火災:何臺灣苦劫之多耶!兵燹、凶年,疫癘、盜賊;今且洪水隨來,可見氣運!

  年來物價倍昂,農工均倍昂;惟讀書不昂耳。

  ·與家其昌書(戊戌)

  自丙申為賢臺事一造賢廬,至今未獲再晤。山川修阻,鴻音多隔;未稔賢臺近況奚似!

  聞賢臺已擅芙蓉城主,作長夜之遊,如鄭伯有之在壑谷;復採烈興高,時為劉毅百萬樗蒲之擲:未稔然否?果然,則顛覆可立待也。聞有規賢臺;賢云:『富厚何常,豈我長有耶』!此言恰似晉孝武之見災星,遂澆地曰:『長庚!酹汝一杯酒,自古何有萬年天子也』。亦似吾鹿之莊成基,其親沒,人謂三年即破家;成基曰:『我遽不肖而必三年,偏欲以一年盡之』!後如其言。賢臺為曠達之語,可也;為曠達之語而並為曠達之舉,因而生放肆之心,不可也。

  猶憶賢臺完婚之年,邀汝東到書館;曾幾何時?而汝東又見逝矣!僕哭汝南之淚未乾,而重悼汝東耶!今在汴諸友謀為汝東身後之卹,賢能鼎力一助,同襄盛舉,則用財以義,僕不勝為幸焉!

  ·與陳某書(戊戌)

  自乙未見訪汝東,迂道造廬,荷足下投轄殷殷。是夕對榻挑燈,彼此談及時艱,眼眥欲裂;此情猶在目前耳。

  足下山居朋遠,汝南、汝東兄弟與足下望衡對宇,自不啻王摩詰之與裴秀才;朝夕往返,足增輞川山水之佳。乃汝南棄世多年,僕所遠交者惟汝東;足下所近友者,亦惟汝東。今不幸汝東又見訃矣;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痛何如哉!汝東兄弟生前與足下兄弟雖有不合,自是晏子之所謂「和而不同」;且其人之遠勢利,亦足下素所知也。昨聞錦堂君適汴,汴頭之人競傳足下為汝東身後之計;令人傾服不已。昔孟莊子沒,臧孫仲哭甚哀;人謂之曰:『孟孫之不愛子也而哀如是,其若季孫何』!臧孫曰:『季孫之愛我,疢疾也;孟孫之不愛我,藥石也。美疢不如惡石,石猶生我』!然則汝南兄弟於足下,自是藥石之交,而非美疢之可比;而足下謀拯於身後,自是智不在臧孫下,而仁厚且出臧孫上矣。汝東身後之事,此意發在汝東所泛遇新交之蔡君,再發於汝東所不素合之足下;令我輩愧死矣!

  汝東之舊交尚有李君,弟經投信託其向某某諸公謀之,至今未覆;其忘耶、其俟耶,尚未之知。既有足下,則諸處不必問之李君矣。望風遙拜,專此具聞。

  ·答報社書(戊戌)

  久荷青垂,多蒙錦注!竊同敝帚,享獲千金;愧非席珍,晝來三接:僕之豐,君之厚也。

  頃捧來示,欲以要事為託;本應聞命速行,何敢作態遲緩!但弟知此系無他事,蓋實欲囑以住社執筆事也。弟素性偷閒,本來守拙;故在家撰文則樂,住社執筆則否。不特眠食有以自由,亦且嘯歌可以自得:其厚糈豐餉,非所求也。前日所以允社中暫往者,因來信迫切,言陳君患廱頗重、楊君歸祭甚急,社中乏人經理云云。弟月受社金,敢不分勞!現楊君不日將到,陳君疾愈已來;弟確實願在家仍舊以一半精神教讀、一半精神撰文耳。若五月初旬亦擬到墩逍遙,立候光耀;既可與諸君暢敘,且可向報社縱觀。住社之事,實謝不敏。伏維見原,不勝為荷!

  ·與林君(己亥)

  前日茅齋一敘,論文之餘,繼以棋、酒,暢暢何如乎!僕與汝南談經史古今、與仙根談駢儷歌行、與鈍菴談詩古文辭,皆極快意;杯中吐氣、耳畔生風,不減曹景宗之飲生黃獐、宋景文之效庖羊羔也。今汝南已宿草,仙根又遁;鈍菴再去,風雅寂寞,傷如之何!得閣下霏霏玉屑,不減前輩風流;恍彿猶見當年焉。

  論儒行,莫如汝南;若仙根,浮華耳。鈍庵未知若何?以意揣度,操持當非仙根比,惟天才須讓仙根:高步至博,雅亦不讓也。

  ·與及門傅重輝書(辛丑冬)

  前月夜間遇旗後人陳木森,年方十八。云被人誣陷入獄,系臺北多時;釋出無貲,歸途苦遠;家有老母,門無少弟;須到山城,始有親友。聆之令人悽惻!故僕與蔡君念淙為之從郵附信陳家,僕資以銀角、蔡資以舊衣;僕亦恐其言有未實,故未敢多贈。特給一信,俾其沿途南返,向貴處告貸。倘若非臺南人,斷無故行數十里,向貴處貸數百錢之事。又恐其流蕩習慣,則不必定為南人;亦有時而到貴地,故為限以三日。今閣下得僕所付他之書,已在所限十餘日之後,自可不必給他;即給他,亦不必重疊若斯。況其言又與僕書中不符,則其人、其言皆在不可信之例矣。此一串青蚨,未免供老蕩子唱「蓮花落」也。但此亦小可之錢,亦屬小可之欺;而閣下勇於為善之心、急於賙人之誼,即此而具,則量莫大焉。以後凡有類於此者,仍須依此而行,不可有改。蓋受欺之事小,救人之功大;寧可以為善蒙受欺之名,斷不可以受欺沮為善之心!惟閣下自能體此意,不必多贅。

  ·與家韞岩孝廉書(壬寅)

  魚雁之違,倏忽三載;然此心無時不念兄處也。前所惠二信,皆有捧入。但到時均隔二、三月之久,弟以信滯若此,因之懶於寄信;疏忽之罪,維吾兄曲宥焉!

  弟自世變以來,家庭間亦頓形變態;蓋既不能得故國之名以亢宗、又不願謀外國之利以炫俗,視韓王孫釣竿、蘇季子敝裘,相去無幾。故自日本據臺之明年,即時萌分爨志;惟戊戌、己亥二年硯入較豐,始不復言。迨去年庚子,硯田又嗇,報館筆資又被虧欠;家兄遂決然與弟分析,弟亦慨然聽之。先人所遺,約略分出;其中瑣碎鄙情,總有不堪悉言之處。先人之業歸其掌管,弟今所擁者數百卷之書籍、所食者數百金之利息、所藉者十餘生徒之脩脯;以此度日自足,亦覺萬石君之貴、千頭奴之富不與易耳。然家兄兒子長大,有恃無恐;弟則幼子弱息,事事皆一身自任,不免有時塵狀■〈亻孔〉傯。每欲為兄一道衷曲,憚於縷述,故輒中止;若約略裁答一紙浮詞,又同外人,不如不寄之為愈也。

  弟於酬世文字,年來不著一字;惟歌詩則時為之。有漳州邱菽園孝廉託新竹王君徵題圖詠,為題三圖;一圖借名陳君,其知弟與否,弟未知之;未稔兄知其人否?

  ·與邱菽園(壬寅)

  比維岳嵩聞望,湖海襟懷;元龍之樓百尺,杜陵之廈萬間。遙企之餘,神往無已!弟鹿鹿風塵,蛩蛩海島。沈炯韜晦,有懷通天;杜坦傖荒,無途歸晉。比之吾兄故國人物、中華閥閱,區以別矣。

  日前並拜雙函,如獲五朵;虛譽之施,不勝赧受!但所託友竹向尊處抄錄海內題圖之詩,不見寄來;渴懷仍未有已也。尊著「五百石洞天揮麈雜錄」,末諗竣雕否?如壽梨棗,敢乞惠賜一部;使桓譚得珍子雲、太玄,將異域亦有升菴遺筆焉。其題圖之作,自覺美不勝收。敢請擇五古、七古之尤者,命侍史代錄付下;則因茂倫淵鑒以廣識,海內名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何快如之!

  翹首天南,惠我好音!

  ·三約詩會不果赴,戲與峻堂(癸卯)

  前日復上一封,渴待回音。乃望眼欲穿,洎此十四夕始下羽檄,即期以詰朝就道;教弟辦裝無及。是閣下楸枰約客牋,乃閣下重關逐客令也;與夫司馬穰苴故刻師期以誤莊賈頭顱,何以異乎!比之舊時棘戰,明是大宗師特出縮腳題,以窘英雄入彀耳。若立法取威之始,欲治弟以屢次逗遛觴政之罪,立即發黑龍江墨君邊充當苦差,固當俯首,對簿無辭。或稍緩寬典,量予薄罰,即家中使受金谷酒數,俾得效命文行,則後月風鶴少警,亟應首告奮勇,故將軍即投袂往矣。此傾肝膽,無任悚惶!

  ·代施某呈「觀會日記」小啟(甲辰)

  賽會之事,所以開民智、格物理,萃天下之精英,而拓寰海之見聞也。故泰西各學,莫不有會:士有文學會、農有農業會、商有商務會、工有工藝會,以至天文、輿地、光、電、化、重、測算、醫、繪、機、運、漁、植種種俱各有會。而聯小會以成大會、合數會以成廣會,則莫要於博覽會;其初英國行之於倫敦,其繼法國行之於巴里,其後奧國行之於維也納、美國行之於紐約、行之於費里地費,日本行之於東京。近年則英再舉於愛爾蘭、美再舉於芝加科、法再舉於巴里,於是日本今年再舉於大阪。某為海外民,於此事不無矮人觀場之嘆!

  蒙廳長某公殷殷誘掖,謂施姓為海外豪族,不可無人以遊於其國;遂汲引某以與於斯遊。所過名山大川、所閱珍禽奇獸、所見窮巧極工、所歷風土民情,寓之於目而會之於心;某不敏,竊恐有得輒忘,因遂筆之於策而成斯記。博雅者,將視為兔園冊耶、獺祭簿耶、鼠璞編耶!然某以渺焉一身逐隊觀光,窮三島九道八十六國之勝,為地三千餘里、為時四十餘日;覼縷筆陳,積成寸帙,竊以為「東京夢華錄」不是過也。是為啟。

  ·與王箴君(丙午)

  昨見臺北報文內有「食文字報」一條(報為箴所作,蓋欲游揚其兄也),將僕與蔡紈褲並列,未免蹧蹋人甚。因令兄惠來「詩話」數部,又頻道近日窘況;以友誼,故特與諸君共為微薄之贈。報中何以單指僕一人?味其意,若以為有酬於友竹者;然實未嘗付詩往也。

  況前話於僕,謂「各體精工」,亦是常語;實則僕平日虛聲尚不止如所云。尚存有諸公手評,略可充汝南月旦者。如陳文騄太史「四縣觀風卷」,則評為歌謠似白香山、論議似王景略;孫傳衍太守(「四縣觀風」)則評為策論追蹤賈、蘇,賦頌抗手班、揚(原評甚長有八百餘字)。弱冠時,蔡嘉瑴二府則評云:『童軍此才,定是景星、慶雲』(此評亦頗長);羅太尊大佑場中評;亦謂『詩有仙韻』。其餘諸公,尚多爾爾。此雖前輩寬獎,未可據為定評,然而友朋諛詞,儘可作駢牳觀矣。中年以後,回視虛名,尤不值一吷!前夜遇梅樵君,亦與為令兄謀饋貧糧;今見此報文與激揚風雅之心大相刺謬,行作謝■〈艹淪〉閉口矣。

  ·與王則澍

  海天萬里,胡、越一方。每念友朋,輒覺神傷;況為十年不見之故人也!昨得溫陵雙鯉,儼見春風一面;何快如之!

  讀來書,知去年遭郭有道之憂,令人不勝哀怛!恨波濤遙阻,音訊鮮通;未獲效孫威直之執素紼、徐孺子之進生芻耳。吾兄因是而有浮海之心,想亦大丈夫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所謂「余馬欲東,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但中國雖已廢科目,雖即輕讀書,終是彼都臺笠之風,去人不遠;決遠勝外國之學同溲勃、道在屎溺也。弟與兄暌違甚久,契闊已多;兄倘能來,正如空谷之中,忽聞跫跫足音,有不喜同天降者耶!書中謂弟近況頗佳,此言誤矣!沈禮明之淪河北、王深寧之寄甬東,豈肥遯時樂饑地哉!臺灣以章甫為文身、以衣冠成裸國,兄決不可不作前度劉郎,一馳域外之觀。然若遂以為菟裘計,則其事良左!此間悉索敝賦,杼柚其空。在地之人民,已苦無遺利;來遊之客子,安望有餘潤!況舊時素封家,半以紳士輩為津筏;縱甚慳吝之人,一主東道,自莫敢不供其扉屨。今則時遷地易,九儒僅居十丐之上。彼族之官吏,每以讀書為無職業之人,載之戶籍,明用稽查;今且懸之禁令。此境此情,何堪回想!弟在此地,非不欲筆耕而墨織;無如舉國之人,皆以通譯音為奇材,而以通詩書為廢材,更從何處求徒侶乎!一二村夫子咿唔度日,每須向所屬官廳懇求許可,百不獲一;而又限之以短晷,束之以異例。有時官僱之教員一出,輒來踞上坐,肆嘲罵;真真牛溲、馬渤之不如矣。以吾兄宿學多文,若來此間,弟要當與兄之親友預謀位置,別開生面;勿使與鄉學究爭一日之長,則進退自綽綽然有餘地。然聞兄在西岑,館膳有百餘金,弟方企羨之不勝;而兄乃厭之,欲求於海外。豈果東方之人以西方為佛國,而西方之人又以東方為佛國也耶!兄試拭目而俟,弟他時若不作杜坦歸晉、溫嶠過江,將有如此水!